胡子大叔和长毛

长毛在窗外守护胡子大叔

长毛

长毛制裁“闹事者”

少年时期的三兄弟，左起分别是二黄、大头、长毛

胡子大叔的母亲在后院喂狗

大老黑

　　人类追捧一只狗。

　　这看似荒谬的背后，实则是在找寻失落的理想主义人类样本：一个替天行道却不被力量腐蚀的侠客，一个凝心聚力的领导者，一个在钢筋森林里依然敢亮出犬牙、未被驯服的灵魂。

　　每根在屏幕前为它点赞的手指，都在完成一场精神越狱——拯救的，是那个渴望冲破枷锁、却早已学会低头妥协的自己。

　　风起承德

　　水流撞击桶底的闷响，惊破今年5月一个庸常的清晨。

　　5点半左右开始打扫、喂食，从前院到后院，这是狗场主人胡子大叔每天的固定工作。打个水的工夫，狗群犬吠四起。胡子大叔走近一看，又是“官司王”黑老四在惹事。

　　冲突集中在“搬家帮”，黑老四被夹在当中，几条狗在冲咬，全然无惧胡子大叔的近身施压。

　　不远处，“长毛帮”大护法之一的大黑牛正对这起冲突高度关注。它摩拳擦掌，欲迈步上前，却在回头瞥见那道潦草身影时骤然坍缩。众狗光速散开——长毛来了。

　　它不狂吠、不龇牙，只是走来。像一阵柔和而坚定的风将一团乌云吹开。

　　大黑牛重140斤，比长毛重三倍，高两掌，此刻却温驯如羊。长毛经过它不过两秒，大黑牛却把忠臣的戏份做足，如朝圣者叩拜神祇。直到长毛走过才容自己抬头，再无意上前，改为蹲坐。

　　长毛压过来了。

　　黑老四，可怜的黑老四——刚刚还狂热的暴戾在绝对权威下蒸发：它缩颈后退，假意防御的爪子在触及王者的瞬间瘫软如泥。制裁似在意料之中，但被长毛用前肢摁住其脖颈的那一刻，黑老四还是惊慌地叫了一声。

　　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。

　　胡子大叔的拍摄被一个来电打断。

　　拍视频，一开始是想赚取流量分成，3年间发布800多个视频，才赚了1000多块——经营狗场7年，这是杯水车薪。

　　倒让胡子大叔养成了记录爱犬的习惯。

　　别看他平日沉默寡言，一聊起狗来就活泛了。胡子大叔随手拍，拍完就发。无剪辑、无剧本、无配乐，脑子里咋想就咋配文案。此前一天，有个视频小火一把，内容也是长毛镇压狗群冲突，胡子大叔配文：“江湖不是只有打打杀杀，江湖还有人情世故。”

　　大多数时候，胡子大叔只在一旁掠阵。他不想过度干预狗群的秩序。后来被网暴怕了，常常中断拍摄去拉架。也有网友责怪他：你管太多会灭长毛的威风！

　　到底该放养还是严格介入——是他至今仍难自洽的一点，听网友的，逐渐让他没了主意。

　　发完视频，胡子大叔接着忙狗舍的活儿，通常要忙到8点多，然后还要给100多只狗准备第一顿饭。

　　整个前院只有他一个人。胡子大叔辞去工作苦心经营，终于使得人类的虚与委蛇无处落脚，使得周遭尽是发自肺腑的狗吠。

　　他心甘情愿为这个狗狗部落效力：打扫、喂食、治病、打疫苗、拉架……拍视频是最不紧要的一件事。但就是这件最不起眼的事，将他和长毛推向了互联网的风口浪尖——放下手机的3个小时里，长毛的威仪悄然走遍互联网。很快，就有超7000万网友知道，中国河北有一只深藏不露的王者小狗。

　　胡子大叔的手机从早到晚响个不停，一周内，账号从1.5万涨粉到超60万。不停有粉丝、博主、媒体等在门口。狗场的平静，被一条24秒的视频彻底打破。

　　身世疑云

　　2021年夏，河北承德一个3000平方米的狗场里，小土狗长毛出生。这是母狗大黄的第一胎，共有4只。

　　老大叫大头，老二叫二黄，老三是长毛，这三只都是公狗，最小的母狗叫小四。二黄跟妈妈长得较像，小四除继承妈妈的一身黄外，嘴部是黑色。大头不仅有妈妈的一身黄，眼窝、嘴部和下半身、尾巴都混有黑色。

　　长毛则和这一家完全不是一个画风：不仅比全家都浅了一个色度，嘴巴一圈还长满了潦草毛发，丑小鸭一般。胡子大叔乐了，叫它小胡子。后来全身的毛都长起来，才改叫长毛。

　　作为胡子大叔收养的第二只流浪狗，大黄是前院的初代成员。虽为母狗但战力十足，这许是它一窝能生出两任狗王的原因。

　　它不喜欢待在狗场，多次“越狱”。也知道胡子大叔不是坏人，所以常在饭点折回。大黄每次回狗场，都会被其他狗围着转。除它自己气场强大外，两个狗王儿子无疑为它赢得了更多尊重，此为后话。

　　这只半生漂泊的流浪狗原是有主的。

　　两位老人去世后，大黄栖身于一片人烟稀少的坟地。曾被村民抓住后差点卖掉，胡子大叔和对方起了争执，救下大黄，也结了梁子。

　　大黄下完狗崽后，胡子大叔依旧任它自由来去。它白天到狗场吃饭，晚上回坟场。那里没有戕害、没有争斗，只有一只隐居土狗和它遗世独立的自由。

　　长毛2岁左右时，大黄从狗场跳出去再没回来过。它最疼爱的女儿小四也先于大黄，在一次难产时去世。

　　很长一段时间里，都是大头、二黄、长毛哥儿仨相依为命。但大哥蛮横、二哥趋炎附势，长毛的日子并不好过。　　

　　长毛走红后，有人通过它毛发长、善斗的特征，说它是贵州下司犬。狗妈大黄显然没有这部分基因，但狗爸至今成谜，让长毛的身世有了更多想象空间。胡子大叔说，狗场周围没见过下司犬，而且下司犬没有长毛这么高的双商。

　　长毛不知道什么叫血统，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没有爸爸，又缺少妈妈的陪伴，两个哥哥对自己也不算好。它在狗群中独来独往，唯独依赖胡子大叔，胡子大叔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——让它乖乖等在外面，它就真在窗外独守一夜。

　　出生那年的冬天，长毛生了一场大病。

　　按理说，6个月大的长毛即将迈入成年犬行列，患“细小病”的概率不大——但病来如山倒。因肠道功能受损，长毛开始不吃不喝。

　　胡子大叔赶紧拿出常备药为长毛治疗。他至今仍后怕那时的粗枝大叶，好在几天后，长毛能摇摇晃晃站起来舔食了。那时的胡子大叔没想到，这场大病日后会成为长毛命运的“成人礼”——因为活下来的，不是那只总受欺负的小狗，而是未来的王。

　　成王之路

　　以一排平房和铁网为隔断，胡子大叔的狗场被分为前院和后院。后院300多平方米，是胡子大叔父母的住所，安置有30多只家养狗。以“战神小白”为首，个个身怀绝技。3000平方米的前院，收留了70多只流浪狗，更像个小江湖。初代狗王大老黑已14岁（相当于人类近百岁），是胡子大叔收养的第一只流浪狗，早已远离是非，退到门口当看门狗，王位空悬多年。

　　第一个上位的是大头，它肌肉发达、四肢强健，是个天生的战士。它的统治逻辑简单粗暴——打。抢地盘要打，争骨头也要打。长毛因先天条件不及大哥二哥，很长时间都被打压。但它倔得很，打得过要打，打不过也要打，面对大哥的强权统治，它愈战愈勇。

　　大哥和三弟，如针尖对麦芒。一个眼神、一个龇牙，都可能成为冲突的起因。直到那场王权颠覆之战——彼时，长毛一岁多，距离它火遍全网还有3年。

　　胡子大叔赶到现场时，这对亲兄弟已经打红了眼，动真格了！它们从嘶吼打到一声不叫，无一方愿意松口。这场持续了十多分钟的决斗，最终以双方多处染红，大头失去两颗门牙收场。

　　经此一役，大头士气大挫。但长毛明白，这一仗过后，还有好多仗要打。大头有手下，形单影只的长毛不是它们的对手。但最坚固的城堡往往从内部瓦解。大头只知道要站上权力的顶端，却不知如何守天下：狗小弟如何相处、谁跟谁有冲突、谁受了委屈，大头充耳不闻。长毛利用这一点，逐一挑战大头的部下。不知何时起，前院形成了以长毛为核心的新帮派。

　　二黄成了新王朝的第一个拥趸。四条勇猛的黑犬：大黑牛、二驴、黑牛、黑妞，成了长毛的贴身护法。据胡子大叔统计，前院70多只狗里面，长毛帮已占据近一半。

　　长毛会在手下打架时压阵，以免情况失控；也会在手下被其他帮派欺负时，第一时间赶到；它从不抢食，永远等在队伍的最后；懂得保护弱小，不管是新成员还是老成员。长毛帮有自己的奖惩制度，目前，还没有叛徒和造反者出现。长毛帮的狗只愿意围着长毛。

　　大头远远待在一边，成了孤家寡狗。除胡子大叔外，它没有任何朋友——但坚决不加入长毛帮，直到现在还常和长毛叫板。

　　去年，长毛和大头在打斗时撞到了玻璃，后腿韧带被划断，长毛受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伤,半个月才恢复。许是出于愧疚，大头主动给长毛舔舐伤口。也许时间正在冲淡这位昔日英雄的挫败感，两个弟弟若是跟其他狗起冲突，它也会默契配合、一致对外。

　　两兄弟的相爱相杀，让粉丝中出现了两大阵营：长毛党占主流，大头党其次。有人建议胡子大叔给大头装两个钢牙，助它恢复往日雄风。

　　前院中，以二伢子为首的搬家帮，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。

　　二伢子作为“战神小白”的二儿子，在后院就是一员猛将。因后院地方受限，它跟大哥黑老四等一批狗搬到前院，自成“搬家帮”一派。目前搬家帮有十几只狗，常出镜的二伢子、黑老四、铁蛋等，都有一众支持者。

　　势头较猛的，还有前院的新人帮。

　　新人帮尚无领袖式角色，但个个都有故事。比如胡子大叔从狗肉车上救下的小狗“奶牛”。它仗着胡子大叔的宠爱，在前院谁也不服。一开始长毛帮不予理会，后来奶牛多次挑战长毛大儿子，逼得长毛动了嘴，幸好胡子大叔及时阻拦。

　　作为狗场的铲屎官，胡子大叔知道自己镇不住场，毕竟大部分狗都是从小带到大的，自己孩子一样，哪个也舍不得真打。

　　胡子大叔爱长毛，但也爱小白、爱二伢子、爱大头、爱黑老四……这些狗名大多是胡子大叔随机取的，故事多了，自然就有了名字。尚有很多“无名之辈”。胡子大叔不急着标记它们——它们会创造出新的故事为自己命名。

　　被问到如果长毛不在怎么办，胡子大叔说：“那只能把后院的小白调过来了。长毛那俩儿子战斗力可以，做管理层不行。继承狗王无望。”

　　一场瘟疫

　　长毛火了，院里来了很多陌生人。有人从德国、乌兹别克斯坦等地飞来看它。大老远的，胡子大叔谁都不好怠慢。

　　长毛一再地被请到镜头前单独亮相，但它一动，黑压压的四大护法就跟了上去，长毛帮一众也紧随其后。最后的画面往往以长毛为中心，层峦叠嶂围起狗的脊背，像一道道堤坝。

　　还有各种各样的电话——有从东京打来的，说要给长毛出一部动漫；还有从贵州打来的，要给长毛做血统鉴定；也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来的，想跟单身了40多年的胡子大叔缔结良缘……这些来电大都不了了之。

　　胡子大叔总体上是高兴的，他的世界一下变大了好多：人和事随流量漫进来，围着他转、围着长毛转。他很高兴为中华田园犬界做了一点贡献，也真实地感到：自己养狗以来的边缘感被冲淡了不少。

　　但胡子大叔还来不及想太长远的事，狗场里就暴发了一场致命的犬瘟热。瘟疫是怎么暴发的尚不清楚，只知道新人帮的小红牛是第一只发病的狗。犬瘟热通过空气、飞沫传播，没有特效药，死亡率很高。目前已导致5只狗狗染病死亡，其中包括长毛的两个女儿。

　　截至今年7月，6只狗仍处于隔离状态。这中间，二伢子也因中暑引起肺部衰竭离世……一连串的打击让胡子大叔变得更脆弱伤感：他起得更早、睡得更少，好多次直播时在画面外一言不发。养狗30多年，胡子大叔依然不擅长告别。也许对他来说，相信爱犬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，比习惯死亡更容易一些。

　　长毛见胡子大叔打不起精神，就跳到他身上贴贴、蹭蹭、舔舐安慰。好在这场要命的疫情已接近尾声。

　　从最初只是爱狗、爱养狗，到后来事业中断、回乡收养中华田园犬，胡子大叔没想过养狗这件小事会火到海外。花光积蓄后，父母帮他扛过了艰难岁月，直到收获大批粉丝——收入续上了，爱也续上了，狗场才坚持到了今天。

　　长毛走红两个月后，狗场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。访客少了，瘟疫去了，胡子大叔照旧将狗场打扫一新。他挥动扫帚就像挥动旗帜，这是他每天的固定动作。

　　他坚信狗场江湖会有新的传说，也坚信爱与陪伴会一次次地，将迷失在热闹、病痛、争斗中的爱犬引向黎明。（大河报·豫视频记者 翟钰洁 文 受访者供图）